小翠问道,“大小姐不是回县城了吗?怎么一个人来奉天了?可惜老太爷和老太太不在,不然还能相见。”兰甫说道,“我哥哥陪我来逛几天。”小翠笑道,“表少爷对大小姐真是疼爱,亲哥哥也不过如此。”兰甫在店里略坐了坐,便走开了。
原来她想的不是投奔抗联,而是投奔邹捷。一想到邹捷与怀国竟然都有了孩子,那投奔邹捷的心思顿时又歇了下去。心内却在责怪自己不应该心思龌龊,又骂自己:陶三勇才走了几天就想着邹捷了,想着邹捷也就罢了,竟然还说是想要加入抗联,差点将自己也骗过了。她不知道十几岁的女孩子有这种心思乃是天性,只知道责怪自己水性杨花,甚至觉得自己有些不知廉耻,竟然又有了些自暴自弃的思想。这都是当时的中国青春期教育的缺失,却断送了兰甫人生的某一种可能。
兰甫随便找了家书馆消磨了半天时光,饭也没有吃,就随便用了些点心。到了晚上无处可去,独自走回了酒店。开房间门的时候秦仰中正好回来,在开隔壁房间的门。秦仰中见了兰甫,笑道,“还以为你真的要玩上几天,怎么今天就回来了?”兰甫说道,“觉得没意思,就先回来了。”秦仰中见她面色不豫,以为她与同学发生了龃龉,却又不好多问,只得由着她去。第二日起,兰甫便在酒店房中不出,三餐也是送到房间内吃的,对秦仰中只说是恰逢月事腹中疼痛。
回到县城时,章家竟然已挂满了红色彩缎,像是在办喜事。大娘子对兰甫说道,“我跟你姥爷商量,说你和你哥哥单身男女,外出不便,不如先趁着热孝办了喜事,对外只称是夫妻,圆房可以三年后再圆。你想想,等你在北平念了大学,那时候再圆房,大学最后一年把孩子生下来,那时候你学业有成,家庭美满,不知道别人有多羡慕你呢!”兰甫跪在地上说道,“女儿愿一辈子侍奉娘亲,不愿意嫁人。”说罢连连给大娘子磕头不止。
大娘子说道,“常言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哪有女孩子长大了不嫁人的呢?你已经二十岁了,这在我们县城已经算是老姑娘了。好在你哥哥并不嫌弃你,两家又都知根知底,舅舅舅妈也疼你,你嫁过去竟然不是给人家做媳妇,而是继续当大小姐的。这样的婚事,别人几辈子求都求不来呢。好孩子,娘的苦心,你将来就明白了。”一边说,一边去扶兰甫。只是兰甫用了劲,大娘子怎么也扶不起来。
见兰甫执拗,大娘子佯怒道,“这么不听话的孩子,我不要了!”说罢果真走了。兰甫便一直跪在原地不动。日影渐落,没个人来问兰甫一声。偶尔厅前有人走过,悉悉索索,也不关兰甫的事。她只是跪着。也渴,也饿,嗓子干得疼,肚子也饿得痛,她仍旧一动不动。大娘子走到厅前,看兰甫依旧是这样样子,举起手臂指着兰甫想说什么,终究是又把手放了下去,气鼓鼓地离开。天色渐渐暗了。
到了半夜,小菊提了饭菜来看兰甫,劝她不要和大娘子作对,等自己嫁了人成了当家主母了,那时候比现在自由,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兰甫只是听不进去,饭菜也不肯吃。小菊叹道,“大小姐,你拗不过大娘子的。迟早是一样的结局,何必让自己多吃这么多苦呢!”兰甫只是哭道,“小菊姐姐,我不想嫁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去求求娘,让她放了我罢!”小菊叹道,“大小姐,大娘子从收养你的那一天起就在等着这一天了。她要你嫁给表少爷,将来她好回秦家养老。舅老爷舅太太都这么疼你,表少爷也和你要好,这都是大娘子安排的——你看,你不也和舅老爷一家人亲吗?”
兰甫一想到要被逼着结婚,婚后还要继续过着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一时间万念俱灰,什么都顾不得了,她趁小菊没留意,站起身一头往柱子上碰去。小菊吓得惊叫连连,赶紧着人去请大夫,又去通报大娘子。
好在兰甫跪得久了,两腿发麻,身上也没有力气,这一碰下去不至于死。只是她心意已决,用力甚巨,也将自己撞得昏迷了。等醒来时,她坐在一顶轿子里面,外面吹吹打打奏着喜乐,在她听来却犹如催命符一般。
兰甫旁边还坐着一个健壮的喜娘,喜娘见她醒了,笑道,“新娘子自己下轿子,是个好兆头啊!”兰甫身上穿着结婚礼服,双足被绑在一起,双手也被绑在身后,只不过都吉服和喜帕遮住了。她想要挣扎,那个喜娘按着她不许她动。她大声喊道,“放我出去!”声音都被唢呐声淹没了。她不甘心她的一生要被这样子葬送,她用脚猛蹬轿子的底板,又被喜娘紧紧抱住。她的眼泪把脸上的妆冲花了,眼线被泪水化开,成一条条往下的黑线。头上的发髻也散了,首饰跌的跌,歪的歪,七零八落。
到了秦家,轿子停下,喜娘将喜帕往兰甫头上一盖,什么都看不到了。秦仰中背着兰甫下轿进府,外边哄然响起一片喝彩声。
拜堂的时候,两个人在左右挟持着兰甫,踢她的膝盖,让她跪下。一个人在背后压她的头,让她弯腰。总算是行了礼。喜娘对来道喜的宾客只说新娘子尚在孝期,不愿成婚,这是她的孝心。宾客们无不称赞,直夸县长儿子娶了个好媳妇。
送入洞房后,那几个健壮仆妇依旧跟着,就是怕兰甫闹事,直到秦仰中喝得醉醺醺的被送进来她们才走。
秦仰中一把掀掉兰甫头上的盖头,笑嘻嘻地说道,“兰儿,你放心,你是三勇的女朋友,又是我的亲妹妹,我怎么能和你结婚呢。等咱们到了北平,我做我的事,你上你的大学,我给你写一张离婚书,你好好替我同三勇解释,你看怎么样?”
兰甫喜得从床上站了起来,问道,“你果真愿意写离婚书?”却因为脚上手上还绑着绳索,站立不稳,一下子倒在了床上。
秦仰中一边扶兰甫起来,给她松绑,一边笑道,“我不但要写离婚书,结婚书上我也绝对不会签字。不然将来三勇回中国找你,让他知道这事了,我怎么好做人?”
兰甫说道,“要写你现在就写。”秦仰中念念叨叨,“十几年的兄妹了,你竟然这么不信任你哥哥。你哥哥是那种灭人伦的人吗?”果然写了一张离婚书。兰甫眼见他签过字,将离婚书贴身藏好,回头再看秦仰中时,已经打着呼噜在床上睡着了。
原来兰甫拼命去抗争的事情,秦仰中不过谈笑间就解决了。兰甫第一次意识到,身为女人,和男人比起来,竟然是如此地弱势,如此地缺乏权利。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悄悄萌芽了。
他们很快就收拾起身准备去北平。大娘子给兰甫装了几个大箱子的衣物,又装了一个小箱子,“这里面是一些钱,和你的证件,及你的《红楼梦》,你随身带着。大箱子丢了也就丢了,小箱子你要好好留着。你再把你自己的宝箱里的东西也装进去。”兰甫见正合她意,便应了。
大娘子道,“现在知道当我们秦家媳妇的好了罢,谁家会送儿媳妇去念大学呢。”
兰甫笑道,“多谢娘为我安排,以前是女儿不懂事。”
大娘子笑道,“你能这么想就好,还怕你不情愿呢,原来是害羞。”
等上了火车,秦仰中和兰甫分别雇了两个脚夫,他们将大箱子送上一等车厢。秦仰中见兰甫双手抱着那个小箱子,笑道,“你没有出过远门罢?你越是这样宝贝这箱子,越是有人盯着它。你要装作毫不在意,把它扔在脚边,这样才不会有人来偷。”
见兰甫看着站台,秦仰中笑道,“没坐过火车罢?告诉你,这条铁路从光绪三年开始建,一共建了五十三年才建成。从奉天出发,到锦州府、山海关、塘沽、天津、最后才到北平,一天一夜都到不了呢。咱们现在是上午九点,要到明天下午五点才能到北平。这还是一路畅通的前提下。”
因为战乱,自然不可能一路畅通。到天津时,已经时第二天下午两点了。秦仰中午饭吃得多,正在包厢午睡。兰甫抱着她的小箱子,在开车前最后一分钟下了车。她一路狂奔着,旁边是呼啸而过的火车。忽然有什么东西从火车上扔了下来,砸在她的身上。她接住一看,是秦仰中的钱包,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钱。
接站的人见只有秦仰中一个人,问道,“怎么不见夫人?”秦仰中说道,“夫人身体不适,要晚几天出发。”心道是能替她隐瞒几日就隐瞒几日。
再说兰甫在天津下了火车。知道北平是去不得了,买了最近的一趟火车去南京。她预备去南京考国立中央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