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将至,各路监生掐着人中、摇着扇子鱼贯入库驳查,叹气声连绵不绝。
有人向天哀叹同监不同命,十年一次的拨册怎的偏教被自己赶上,只怨娘亲晚三年再生才好。
“真真想不到,兄台竟有堪比哪吒的本领,若真是哪吒,主事定偏爱你这样的三头六臂,旁人驳一册,你能驳六册……佩服佩服!”粟满楼笑得放肆,步履生风,引得周遭一片哄笑。
老监生陶文谦嘴角一耷拉,看不出哭笑,手指捏着鼻梁。
王蕴章嘴里嚼嚼嚼,环住自家双臂,留心金桂“偷袭”午食私藏的咸菜,歪着下巴道:“老前辈,怎么不笑?千钟兄讲的不好笑吗?”
老监生颤着嘴唇,单脚跺地,深深一叹,急速远去。
王蕴章怔怔看着老监生背影,呆呆说:“挺……好笑啊……”
郎瑛正色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每三年,京畿道御史核查各衙门的文书卷宗,调用百名监生,核查三月便算三月历事期。而今每十年后湖黄册驳查,却被视作短期差役,实教人难以承受。偏偏老前辈已历两度驳查,又如何笑得出来?”
库房门口,段绮正迎监生入库,不时叮嘱众人打起精神、审慎行事、整肃仪容。
郎瑛随着人流前行,偏偏有一股人潮分支,朝着反方向行进,两相冲突中,肩膀与人重重一碰,跌撞扑地时,一只强健手臂倏然揽住她的腰腹,后背随之撞上一堵坚实的胸膛。
呼吸陡然一停,郎瑛脑中嗡鸣,她毫不领情地用力推开身后之人,在人群的不断冲撞与低斥声中,执拗追寻着那一抹发间亮色。
竹簪深褐,顶端裹上一小簇浅绿色的竹叶缠花,竹叶中吐露着小小一颗米珠。
那是她亲手缠了送给阿兄的簪子!
一个个、一团团如墨的发似浪涌浮动,一眨眼,那点绿色瞬间淹没,无影无踪。
阿兄绝无将自己送他的物件转赠的可能,匆匆一瞥,眉眼陌生,抓住几人询问,皆摇头不识,姓甚名谁无从知晓。
“郎初——”
郎瑛怔怔止住追寻的脚步,回身见段绮正立于库房前,含笑唤她。
段绮正笑道:“你可是我段绮正麾下的人,怎的翻墙头跑到季主事那儿去了?”
*
库房中,又堆了三扁担黄册。
段绮正并不急着监生们入座,反而按号舍六人一组排列。
“都说驳查连坐,不一起坐怎行?”段绮正招呼老监生陶文谦,“由最末至前排,依次左右入座。”
八名库匠向段绮正行礼后,列在行首书案前,从头至尾利落地将两桌“嘭”地并为一桌。
郎瑛悄悄看着身旁人。
哦,巧了,身旁人也在看她。
探究黄册舞弊案刑部审讯内情,裴停云自要拉拢。
赶在裴停云扫兴的话头前,郎瑛秉持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弯眸笑道:“妹夫,与你驳查,大舅哥我甚觉安心。”
裴停云森寒的脸色,与身上的甜香大相径庭。
郎瑛细思,恐是自己言语教裴停云觉得有推卸驳查于他的嫌疑,决意从夸赞入手缓和二人僵持场面。
外貌?裴停云比不得二哥。
衣衫?诸位皆一样无差别。
气氛凝滞之时,郎瑛轻吸一口气,甜香味充盈鼻腔,脱口赞道:“妹夫,你好香。”
……
裴停云皱眉,复杂难言的视线在郎瑛的脸上滚了一圈,又从他嘴里滚出来:“闭嘴。”
既然如此,郎瑛在心里将“来软的”选项重重划去,唯余“来硬的”这一法子。
“监生已渐入佳境,从今日起,一旬为考核结点,排名末尾的号舍于后湖承担夜巡差事,轮流在祖洲值夜,若再一旬仍垫底,便写入集讹簿中,出湖后呈送国子监处置。”段绮正说道,“有罚便有赏,驳查考核连冠,或驳查重大隐情,我们自会联名举荐优先入部历事。”
库匠又将一方木牌钉于墙面,宣纸上列明各号舍舍长姓名,名旁留白,尚待填写驳册数目与讹错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