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总的来说,还是激动大过失落的。
柳宗元很早就在他的《送宁国范明府诗序》中提出过“夫为吏者,人役也。役于人而食其力,可无报耶”这样的观点,到永州之后,接触了更多的民生疾苦,对此体悟更深。
百姓对于种种苛政并非没有怨言,之所以不敢表现出来,那是因为官府势大。可是官府以势压人,早晚将成祸患。
现在看到天兵以更胜于藩镇的势力压服藩镇,却又愿意体恤小民,正与自己的理念暗合,柳宗元怎么可能不高兴?哪怕这事跟自己没有关系,参与这件事的人没有自己,他也仍觉振奋。
这世上终究有同道者。
将这些文章反复吟诵多次,柳宗元才渐渐从那种沉浸的状态之中抽离出来。
这一刻,他仍然身处斗室之中,身体因为长时间伏案而变得僵硬,身上更是不知何时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大包,又痛又痒,可是他的心灵却是舒展的、自由的,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酣畅。
将手中的纸页放下,他才想起来程异的信。
虽然看文章时,就已经对此时的天下大势有了一些判断,但程异的信里讲得更详细,补充了很多柳宗元不知道的事。
比如这份针对魏博和幽州的传单送到扬州时,同来的还有天兵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荡平河北、俘虏幽州节度使刘济的消息。
信件的末尾,程异用一种且喜且忧的口吻,提起了自己的烦恼。
有了河北先例,其他地方的税都不好征了,幸而今年的夏税已经征完,但是秋税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程异被启用,就是因为皇帝看中了他理财的能力,若是办不好这件事,恐怕前路也十分渺茫。
柳宗元看到这里,一面为自己的好友感到忧心,一面却又忍不住替江淮的百姓觉得高兴。
虽然天兵如今的势力只在河北,并不能干涉其他地方的内政,但到底还是带来了一些变化的。
哪怕不能像是河北那样尽免杂税,只减少一两项,日子说不定就能过下去了。
又看了一遍,柳宗元才提笔回信。
只是越写,他就越感觉自己那些安慰的句子是如此苍白无力,又是如此虚伪矫饰。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搜掠剥削之风,本来就是从皇帝开始的。程异不过是皇帝和朝廷剥削百姓的工具,做的是会被万人唾骂的坏事,他要是做得好了,节节高升,那这个世道、这个朝廷才是真的没救了。
尤其是想到刚刚看过的那些闪烁着辉光的文章,想到如“号为羡余物,随月献至尊”这样直指皇帝的诗句,他的心里就更不能平静。
但这封信终究写完了。
柳宗元将信封好,自嘲一笑。
伪饰,是他被贬官之后、不,是他进入官场之后学会的第一件事。
在这样的官场之中,想要求直求真、求勇于任事、求廉政爱民,有可能吗?
柳宗元在灯下枯坐良久,终于深吸一口气,重新磨了墨、铺了纸,提笔开始写信。
“安西大使郭常侍雁来足下:
元和四年七月二十日,守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再拜顿首座前,谨致书以白……”
……
柳宗元睡了来到永州之后第一个好觉。
没有梦,没有焦虑,安然恬淡,无拘无束,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下午。他是被热醒的,睁开眼睛,就见太阳的光越过窗户洒在床铺上,将这间斗室照得亮堂堂的。
柳宗元之所以总是出游,就是因为住的地方太过狭窄,常常让他觉得它更像是一间囚室,待在里面总有种肢体都无法伸展的憋屈感。
但现在,那种感觉消失了。
虽然仍旧是一间狭窄的斗室,但它与外间的世界是连通的。
柳宗元下了床,将窗户完全推开,凭窗而立,游目四顾,只觉得天地开阔、视野开阔、心胸开阔,就连眼前早已司空见惯的景象,似乎也都显出了一种别样的可爱。
旁边忽然冒出来一颗可爱的小脑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狡黠地闪着,朝这这边看了过来,正对上柳宗元的视线,吓了一跳,又猛地缩了回去。
柳宗元脸上不自觉地挂上了笑意,“和娘!”
小脑袋又探了出来,似乎是在观察他的情绪,而后才束手束脚地走了过来,行了个标标准准的礼,“阿爷。”
九岁的小姑娘已经很懂事了,知道家里出了事,知道阿爷的心情不好,所以在他面前总是十分乖巧。
柳宗元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愧疚。
这几年他只顾着自怨自艾,却让家人们也跟着忧心忡忡,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懂得察言观色了。
他摸了摸和娘的脑袋,柔声问道,“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