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增再见项羽时,这个年轻人浑身更黑了几分,甚至还有些晒伤。
项羽将一张布放在范增面前,道:“这是桓楚的信。”
范增让小童给项羽身上的晒伤擦着药,而后他打开布看着其书信,信中所写是桓楚今年在。。。
稂走得很慢,脚下的黄土被夕阳拉出一道细长的影子。村塾里的读书声渐行渐远,如同风中飘散的絮语,听不真切了,却仍在耳边回荡。“秦并天下,法令一统,百姓安居,四海升平……”那声音稚嫩而清亮,像初春破冰的溪水,毫无杂质。稂嘴角微扬,笑意未达眼底。
他抬头望天,云层低垂,西边一抹残阳如血,染得整片关中大地都泛着红光。这颜色让他心头一紧??不是恐惧,而是某种久违的悸动。他曾以为自己早已将楚地的风、楚地的歌、楚地的恨都埋进了咸阳的尘土里,可如今才发觉,那些东西从未真正死去,只是沉睡在血脉深处,等待一个唤醒它的契机。
回到居所时,天已全黑。屋内灯芯将尽,昏黄的光影在墙上摇曳,映出他孤瘦的身影。他正欲吹熄油灯就寝,忽闻院门轻响,似有枯叶落地之声。稂警觉起身,手已按上墙角的短剑,低声问:“谁?”
门外无人应答,只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仿佛就在耳边。
“是我。”谭露的声音终于响起,沙哑而疲惫,“开门吧,我不会伤你。”
稂迟疑片刻,还是解了门闩。月光下,谭露立于门槛之外,衣衫褴褛,左肩缠着渗血的布条,脸上多了几道新伤,眼神却依旧冷峻如霜。他没有进门,只是倚着门框站定,望着稂,半晌才道:“你那一纸密折,换来了三个月的太平。”
稂默然,良久方说:“至少没人再死。”
“没人再死?”谭露冷笑,“你知道渭水下游漂了多少具尸体吗?都是那天逃散后被巡骑追杀的楚人子弟。有的才十五六岁,手里连刀都没摸过,就被砍倒在麦田里。他们的名字不会记入史册,也不会有人为他们哭一声。可他们的血,和你的墨,是一样的颜色。”
稂闭上眼,喉头滚动,却说不出话。
谭露缓步进屋,在席上盘膝坐下,动作迟滞,显是伤势不轻。“项羽没死。”他忽然说,“他在骊山脚下藏了七日,靠野鼠与山泉活了下来。第八夜,他杀了两名守陵卒,夺了一匹马,往南去了。”
“你要去找他?”
“我已经见过了。”谭露抬眼,“就在昨夜。他在商洛山中聚起三百余人,多是流亡工匠、刑徒、戍边逃兵。他们不吃官粮,不纳赋税,也不称王称帅,只以‘复楚’二字为旗。他说,这一次,不再等谁点头,不再求谁首肯。哪怕只剩一人,也要把秦的根基挖穿。”
稂猛地睁眼:“你助他?”
“我不助他,我成全他。”谭露声音平静,“你说你不愿见更多人流血,可你有没有想过,正是因为你这一时的‘不忍’,将来会有更多的人流血?今日你不让刀出鞘,明日战火便会烧到妇孺门前。你以安稳换安宁,可这安稳,是谁的安稳?是秦的,还是你自己的?”
稂胸口起伏,手指微微发颤。“我生于楚,长于楚,父死于秦军破郢之时,母自焚于宗庙之前。你以为我忘了?我每夜梦中都听见楚歌,看见江汉平原上的烽火。可我也看见今日的关中,孩童能上学,老者有粟食,道路通畅,市集喧闹。若重开战端,这一切都将化为焦土!”
“所以你就选择背叛?”谭露盯着他,“背叛故国遗脉,背叛曾与你同饮渠水、共论诗书的兄弟?你向秦廷低头,以为能换来和平,可你忘了,和平从来不是跪来的,是打来的!当年秦之所以能并六国,不是因为它仁德,而是因为它铁血无情。如今你指望它施恩宽容,岂非痴人说梦?”
两人对视良久,屋内寂静如渊。
最终,稂颓然坐下,声音低沉:“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看着咸阳血流成河?看着桓楚被拖上断头台?看着整个楚裔族群遭连坐诛戮?你说你是见证者,可你见证的,难道就是毁灭?”
“我不是要毁灭秦。”谭露缓缓道,“我是要让它知道,这片土地上不止有一种声音。你可以选择沉默,可以选择妥协,但不能因此要求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苟且偷生。项羽起兵,不是为了屠城,是为了告诉天下:楚未绝,心未死。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楚字怎么写,楚音怎么唱,楚魂就不会灭。”
话音落下,窗外一阵风过,吹熄了残灯。黑暗笼罩四壁,唯有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斑驳如碎玉。
次日清晨,稂再次前往太学府。桓楚已恢复授课,面色苍白,身形消瘦,但神情镇定。学生们围坐听讲,正在习读《楚风?湘君》。当念到“驾飞龙兮北征,?吾道兮洞庭”一句时,老人忽然停住,久久不语。
稂站在廊下,没有进去。他知道,桓楚的心早已不在竹简之间。
午后,内史郡守遣人召见稂。此次接见地点不在府衙,而在甘泉宫外一处别院。稂抵达时,发现李斯已在厅中等候,身旁坐着一名宦官,面白无须,目光阴鸷??正是赵高。
“你来了。”李斯语气平淡,似早知他会来,“昨夜有人潜入武库外围,试图盗取兵符,虽未得逞,但留下一枚刻有楚文的铜牌。经查,出自南郡旧匠之手。更巧的是,那枚铜牌的纹样,竟与你在数月前呈交的密报附件中所绘图样一致。”
稂心头一震,立即明白这是栽赃。
赵高冷笑一声:“稂先生身为楚人,却效忠朝廷,实属难得。可人心难测,谁能保证你不是双面间谍?一边告发逆党,一边暗通贼首?若非丞相力保,此刻你已在狱中了。”
李斯抬手制止赵高,转向稂:“我信你当日之举出于公心。但我必须问一句:你是否仍与谭露、项羽等人有联络?若有,现在坦白,尚可宽宥。”
稂直视李斯双眼,一字一句道:“我没有参与谋反,也未曾协助叛逆。我所做一切,皆为保境安民。至于谭露……他已经走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想再见到他。”
李斯凝视他许久,终是点头:“好。希望你记住今日之言。”
离开别院后,稂并未归家,而是径直奔赴城南旧宅??那是当初项羽藏身之处。宅院已被查封,门口有兵卒把守。他远远望去,只见院中槐树下,有一件白色衣角挂在枝头,随风轻摆,宛如招魂幡。
当晚,一场暴雨突至。雷声滚滚,电光撕裂夜幕,雨水倾盆而下,冲刷着咸阳的街巷。稂独坐屋中,手中握着一支毛笔,面前摊开一张空白竹简。他想写字,却不知该写什么。写悔?写恨?写辩解?还是写一封永远寄不出去的信?
忽然,屋顶传来轻微响动。紧接着,一道黑影破窗而入,落地无声。那人全身湿透,披着斗篷,面容隐在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