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洗完毕,镜中的自己虽仍苍白,却终于有了几分人色。
几日后,玄机精神稍复。
这日傍晚,温庭筠端着一盏参茶,轻叩房门后走入。他将茶放在她手边,于窗下椅上坐了,沉默片刻,方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幼薇。”
他说“长安是非之地,不宜再留。”语气无波,却字字清晰,“我欲往岭南隐居。彼处气候温润,远离纷扰,或可安顿。你……可愿随我同往?”
他没有问“你觉得如何”,也未说“为师带你走”,而是问“可愿随我同往”。这是一个平等的询问,将选择的权利全然交予她手。
玄机微微一怔。岭南,万里之遥,烟瘴之地。离开长安,意味着割舍过往所有,无论是荣耀还是伤痛。她看向窗外,暮色中的庭院寂静无声,师娘不在,湘儿已嫁,此处确已无太多牵挂。
而与李亿的决裂,狱中的阴影,咸宜观的是非,长安的流言……留下,不过是继续在泥沼中挣扎。
她收回目光,落在温庭筠清癯而坚定的面容上。这个她敬了多年,亦怨过,或许更深的情愫被层层压抑心底的男人,此刻正为她,也为自己,选择了一条离经叛道却彻底解脱的路。
她没有犹豫,亦无彷徨,只迎上他的目光,如同十四岁那年初见时一般,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
“好。”
是夜,温湘儿来到玄机的院落。
“姐姐,”她轻声开口,握住玄机微凉的双手,“你和爹爹的决定,我是真心欢喜的。”她顿了顿,眼中泛起温柔,“其实,娘亲临走前,除了对爹爹有嘱托,也曾单独与我说过……关于你。”
玄机心中一紧,望向湘儿,不知师娘会说什么。
“娘亲说,她这一生,与爹爹举案齐眉,心满意足。可她比谁都清楚,爹爹性子里的孤洁与落寞,寻常人难以触及,也难以慰藉。”湘儿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她说,爹爹视你为诗文知己,精神同道,这份懂得,世间罕有。”
她握紧了玄机的手,语气愈发真挚:“娘亲说,她走之后,最盼着的,并非是爹爹如何守节立名,而是他能真正开怀,余生不陷于孤寂。而她能想到的,唯一既能懂得他、又愿真心待他的人,便是姐姐你。”
玄机心头巨震,嘴唇微动,却未能成言。
“娘亲嘱托我,”湘儿继续道,目光清澈如水,“若有一天,你们二人能抛开世俗桎梏,相互依傍,叫我定要乐见其成,更要我告诉你……”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重复着母亲的遗言,“她说,‘告诉幼薇,莫要觉得是负了我。若能见长卿与幼薇余生相互扶持,彼此温暖,我在九泉之下,方能真正心安。’”
泪水无声地充盈了玄机的眼眶。师娘那温柔而睿智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她的宽容与慈爱,如月华般涤荡了玄机心中最后一丝因这份情感而生的不安与负累。
湘儿抬手,轻轻为玄机拭去滑落的泪珠,自己却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带着哭音笑道:“所以,姐姐,你和爹爹一起去岭南,好好过日子。长安的一切,有哥哥和我。你们……一定要彼此珍重,娘亲在天上看着,也会欣慰的。”
玄机将湘儿轻轻拥入怀中,两个女子在月下相拥,泪水交织,却不再是悲伤,而是释然与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