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他却成了他们眼中那个挡了佛祖庇佑、破坏他们最后一点虚幻福田的人,何其荒谬。
但这荒谬感只存留了一瞬。
随即,一种意料之中,甚至带着点苦涩的理解缓缓弥漫开来。
是啊,他本就知道的。
蒋同那样的人,正是扎根于这样的土壤,以神佛为名,以恐惧为饵,豢养着自己的贪婪与权势。
民众的苦难越深,信仰就越盲从、越狂热、越脆弱,也越容易被操控成为排斥异类的暴戾之众。
他只是,没想到会在这被剥光了伪装的庙会上,在自己刚刚试图剖开那层黑幕之后,如此直接地面对这份由绝望发酵而出,倒戈相向的推搡。
他什么也没说。
手臂微抬,巧妙地卸开了那几双胡乱推搡的手的力道,动作快得周围的人根本没看清。
随即,他抬手,不是攻击,也非斥责,而是极其从容、甚至带着点自若地,扶了扶头顶那顶因为推搡而微微歪斜的白纱帽。
轻纱垂落,重新遮掩住所有可能流露出的真实情绪。他的身姿重新挺直如孤峰。
然后,在蒋同隐含得意却竭力维持悲悯的目光里,在那一片混杂着愤怒,焦躁,恐惧和茫然的目光追随下,他平静地转身,衣袂在氤氲的香火烟雾和跳跃的灯火中划过一道玄色的弧线。
如同来时一样,身影分开涌动的人潮,不疾不徐,径直离开了这片由信仰、恐惧和谎言共同构筑的喧嚣庙会。
秦卿许护着初霁,几乎是以一种本能般的护卫姿态紧紧跟了上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混杂着震惊、愤怒和对刚才那一幕深深的寒意。
那个在月下大笑的纯粹身影,那个在高台上掷地有声质问官员的孤傲身躯,此刻却被这群刚刚还在哭诉三两银子逼死人的百姓推搡。
这荒谬绝伦的冰冷现实,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的心里。
回到那间略显简陋的客栈小院,刚踏入初霁的房间,气氛便骤然降到了冰点。
初霁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背对着门。听到脚步声,小小的身子明显紧绷了一下,没有回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倔强的排斥。
云初见对此似乎毫无所觉,又或许是根本不在意。
他径直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凉透的粗茶,慢慢饮着,摘下了那顶白纱帽放在一旁。
秦卿许看着他那沉默疲惫的侧影,胸腔里的种种情绪翻涌激荡。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给初霁掖了掖被角,又默默将刚才顺手在庙会街边买回的一小包芝麻糖放在她床头小几上。
初霁依旧毫无反应,像一尊僵硬的木偶。
秦卿许深吸一口气,走到桌边,对着云初见坐了下来。
他的姿态依然毕恭毕敬,带着仿佛御前侍从的本分,但那双明亮的眸子却紧紧盯着云初见的脸,里面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疑惑,甚至有一丝不赞同。
“陛下。”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草民…有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云初见放下茶杯,凉茶入喉带着苦涩,他摩挲着粗糙的杯沿,并未看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秦卿许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又像是憋闷已久,直接问了出来。
“陛下今夜只身前往庙会,面对江南道转运使及一众官员……如此凶险之事,为何不事先告知草民?”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哪怕告知一二,草民也好护陛下左右,不至……不至……”他想起方才那混乱的推搡,语气有些艰涩。
“不至让陛下置身那等荒谬境遇之中。”
云初见依旧是沉默,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杯壁,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灯影在他脸上跳跃,勾勒出深刻的倦意。
秦卿许等不到回应,心中的困惑和某种被忽视的不满逐渐积聚。
他看着云初见那波澜不惊的侧脸,咬了咬牙,将心底最尖锐,最刺痛他的一幕化作疑问抛了出来。
“陛下……是不是早就知道?”他问道,声音微微发紧。
“早就知道那里的人,那些在那些官员的盘剥下瑟瑟发抖的百姓,其实……其实骨子里就是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