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懿摆弄着一柄拂尘,自从他那个不争气的长子自作主张出家当和尚去了,他就当那个儿子死了,并下令关闭厉国所有寺庙,立令所有僧尼还俗,如有不从即日起离开厉国。这些年来,辽东再见不到一个僧侣,就连他虔诚的母亲也不得不抛弃佛陀,改信老君。老夫人试着烧香拜老君几年后咂摸出味儿来,说是拜老君不说有没有用,但没用的地方都是一样没用,由此观之,老君和菩萨并没什么区别。
“那儿装神弄鬼的怎么样了?”
“老夫人每日都与其交谈,极为信服。”
听见这话,卫懿的头又痛了起来,他娘这个见庙就拜,见观就求的毛病怎么越发严重了,那萨满说起来是自古以来,其实在大召就是淫祀,只有那些愚夫愚妇才会信。
“王爷,老夫人这是担心大千岁,病急乱投医啊。大千岁此去长安不知福祸,老夫人彻夜难眠,这才……”
“清虚山的葛道长可还在国内?”
“在。”
“快去请来!我就不信他能眼睁睁地看着萨满撒野,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外来的萨满可不一定是本地牛鼻子的对手!”
卫懿觉得自己这招驱虎吞狼的计策极妙,连着一早上的精神都不错。
萨满教在厉城的活动,是从老夫人常去的城西废弃祭坛开始的。那处原是前朝祭祀土地的场所,断碑残垣间生着半人高的蒿草,如今却被萨满们收拾出一片空地。
十几根削尖的松木杆围出圆形场子,杆顶挂着风干的鹰爪、狐尾和染了朱砂的兽骨,风过时叮当作响。
每日萨满便会带着三两个学徒来此。为首的是个独眼的老者,左额盖着块鹿皮补丁,右手总攥着面铜边神鼓,鼓面蒙着带斑点的兽皮,据说是雪豹的。他不念经,只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吟唱,调子像雪原上的狼嗥,时而尖利时而低沉。学徒们则在空地上焚烧柏枝,青烟袅袅缠着松杆往上飘。
卫懿派去的人回禀,昨日萨满搞了场大祭。场子中央挖了丈许见方的土坑,坑里铺着整张熊皮,独眼萨满戴着缀满铜铃的神帽,以苍鹰羽毛装饰,随着他的舞步簌簌发抖。有学徒端来三只捆着腿的活羊,萨满突然发出一声暴喝,羊头便滚进了土坑。
“这等杀生惑众的伎俩,也配称通神?”卫懿将茶盏重重顿在案上,瓷盏与木案相击的脆响未落,便见葛道长踏门而入。
老道穿着浆洗得发白的道袍,不屑道,“道家清静无为,他们却以杀生为敬,与蛮夷何异?”
卫懿顺着他的话头看向窗外,城西方向隐约传来鼓声,夹杂着几声模糊的呼喊。据说苯教会用活人献祭,将心脏掏出来敬太阳,这萨满虽没到那份上,却也用了牲畜的血与骨,原始的狂热里透着同一种对力量的偏执渴求。老夫人信了一辈子佛,转信老君时还讲究个心诚则灵,如今却对着带血的兽骨叩拜,倒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只剩盲从的躯壳。
“道长有何法子?”卫懿的声音沉了下去。葛道长抚着胡须,目光落在案上那柄拂尘上,卫懿虽禁了佛,却没动道教,“三日後是庚申日,贫道可在城东设坛,做一场拔罪法事。”老道慢悠悠道,“届时请王爷邀老夫人前来观礼。
好让这不识真仙的化外野人瞧瞧,何为真正的度化。
鼓声又响了阵,渐渐歇了。卢琬琰却在床上翻来覆去,浑身像爬了虱子般难受——或许是六十年前,她年幼时失手掐死的那只癞蛤蟆,终究没饶过她,这会儿正来索命。
呜咽的哭声没人听见。自打开梧离家,这府里的人个个像聋了瞎了,再没个贴心人。想到这儿,卢琬琰再也忍不住,放声哭起来,见仍无人应答,哭声便更大了些。
卫开梧的幼弟幼妹白日里耗光了力气,此刻睡得正沉。尤其是幼子卫赤若,向来好眠。梦里,他成了姐姐口中“脚踏七色祥云的盖世英雄”,是能挽天倾的大将军,穿着千金裘,骑着五花马,招摇过市时,锦囊与鲜花几乎将他埋了。卫赤若笑得牙都咧到耳后根,忽听得一阵若有若无的呼唤:“赤奋若、赤奋若……”
卫赤若眉头一蹙,谁在叫他这小名?不知道他最讨厌吗!定是张贞那狗东西,挑他大喜的日子来恶心人!他在欢呼的人群里找那张人憎狗厌的丑脸,扯着嗓子喊:“张狗!给爷爷滚出来!躲躲藏藏的,算什么英雄好汉!”
“赤奋若、赤奋若……”
卫赤若猛地惊醒,只见一张惨白的脸悬在床头,正幽怨地看着他。“鬼……!奶奶?您大晚上不睡觉,跑我房里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