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铃木的叶子落在克莱恩的银色肩章上。
“坐过来。”他拍拍身旁空出的位置。
循着水声,他们又穿过草坪,来到绿荫深处有着精致白色浮雕的水池旁,水流从女神手里的陶罐倾泻,在四百年的时光里从未停歇。
相传,当年美第奇皇后自意大利远嫁,为了排解思乡之情,便修建了这座颇有佛罗伦萨风情的小水池。
喷泉池底还沉着几枚硬币,不知是战前游客留下的,还是如今巴黎人在盟军轰炸机掠过夜空时,偷偷许下的祈祷。
女孩正盯着那些硬币出神。
这时,碎石滚动的声响从另一侧传来。
几个穿校服的中学生站在不远处,时不时瞟向这一对“东西结合”的情侣,领头那个棕发男孩故意把石子踢得远了些,骨碌碌滚到距克莱恩军靴半米处停下。
空气瞬间绷紧了。
男孩双手插兜,那不太像孩童的顽皮,倒带着点挑衅似的,他身后的同伴屏住呼吸,看上去既害怕又期待。
年轻人总是最先嗅到时代裂缝漏出来的风,尤其是在诺曼底登陆后的第四个星期。
即使被纳粹控制的《巴黎日报》仍在头版宣称西线“固若金汤”,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人们早已从被窝里悄悄收听的BBC广播、教堂告解室的耳语、甚至面包房后院交换的传单里,拼凑出了前线的真相。
大人们或许还会顾忌巡逻的士兵,保持谦卑的姿态,但这些热血青年们不会。
三个月前,这些学生连直视德军制服都不敢,那时的巴黎人还会对灰绿军装挤出得体微笑,侍应弯腰时说的“Bitte”(您请)至少还裹着糖衣。
而现在连糖衣都融化了。
金发男人头都没抬,只把手漫不经心搭在了武装带枪托上。
下一秒,那群年轻人便和惊散的麻雀般后退,领头的那个像是不服气,想要瞪回来,却见那德国上校还真解开了枪套,男孩这才猛然转身,冲到了逃跑退伍最前面。
克莱恩望着那些背影冷嗤了一声,法国人和四年前相比,还是毫无长进。
现在周围终于清静了。
他们从这喷泉聊开去,聊到了美第奇家族的兴衰,文艺复兴和达芬奇。
“这里真美。”
“要试着画下来吗?”他问,目光落在她手上的素描本上,“就画你眼中看到的样子。”
这提议让她的指尖不自觉蜷缩了一下,她重新端详这座喷泉,注意到阳光穿透水雾时形成的那道彩虹,纤细、短暂,却固执地在这留下自己的色彩。
她翻开素描本,手腕悬在半空,炭笔迟迟不敢落下去。
她只是小时候跟着老师学过几年画,那老师是国立美专校长,在意大利喝过几年洋墨水,对文艺复兴时期的技法如数家珍。
但艺术这东西,到头来是终归靠老天爷赏饭吃的,无论她怎么花功夫,总画不好,被老师批评轮廓太生硬,阴影处理也不够自然,她还总爱添几笔自己的想法。
被说着说着,或许是小女孩的那点自尊心和叛逆心作祟,便彻底失了兴趣。
这几天重新捡起来,她画得很慢,线条也还有些犹豫。
克莱恩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后,他的影子笼着她和素描本,将刺眼的阳光隔开,形成一个只属于他们的静谧空间来。
“不需要完美,达芬奇的手稿上也有过涂改痕迹。”
她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连天才都需要试错,她又在害怕什么?
女孩点点头。
炭笔重新在纸面游走。她发现那些线条渐渐变得流畅起来,不再拘泥于精确的透视,而是去追逐阳光穿透水雾形成的虹彩,捕捉石雕被岁月打磨的光泽。
可当笔尖移到喷泉基座时,手腕僵住了。
石砌的缝隙像极了记忆里那些不规则的轨迹。
她总觉得底下会渗出什么,深红的、黏腻的液体正从石缝间漫上来,带着温热的铁锈味,小手不受控地颤抖,几道荆棘就这么突兀出现在画纸上。
“呀。”女孩条件反射地想要擦掉,橡皮在纸面慌乱摩擦,仿佛抹去这些线条,就能一并抹去那些阴魂不散的记忆似的。
下一刻小手便被握住了。
克莱恩俯身,指尖虚虚掠过那些凌乱线条:“留着,就当石缝里长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