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的画。”男人直起身,“把你在意的一切都画进去。”
她重新低头凝视那些线条。
炭笔转了个方向描摹起来,尖锐的线条一点点舒展开来,化作石缝间迸发的小生命,柔韧的茎,锯齿状的叶,再点缀几朵白色花苞。
夕阳西斜,把画纸染成金色,男人接过素描本。
“比我当年画的强多了。”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几年后,在某个同样在水边漫步的夏日,她才从他口中得知,他也和家庭教师学过画画。直到他去了军校,有个一战回来的教官,总让那些“眼泪比枪油还多的诗人”画地图。
“把看见的都画下来,军人的脑子就不会被无用的情绪占满。
……
那是第七个黄昏。
官邸西翼的小客厅,终于又响起了零星的琴声。那声音像解冻的溪流,试探着冲破冰层,断断续续地开始流淌。
女孩坐在那架布吕特纳钢琴前,夕阳透过竖长窗,房间里弥漫着旧木头被阳光晒暖后的味道。
她轻轻按下一个和弦。
克莱恩去了军营,他的车早上就驶离了官邸,她站在窗前,看着那辆黑色轿车转过街角,直到完全看不见为止。
空气里属于他的气息不再无处不在,这让她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撤走软垫般微微发空,却也无端端催生出另一个想法。
正因为他不在,她才要坐在这里。
他迟早要走的,回到那片钢铁与火焰的咆哮中去,他不可能永远做她一个人的盾牌,将她密不透风护在身后。
这段日子的依赖太甜蜜,但她必须在自己彻底成瘾前,学会独自站立。
她深吸一口气,把双手悬在琴键上方,象牙白的琴键等待着被唤醒,她几乎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俞琬,你可以的。
指尖落下。
是贝多芬的《悲怆》,如歌的柔板。
这是她幼时最早熟稔的曲目之一,在上海那间西晒的琴房里,老师总用戒尺点着乐谱,说她弹这首歌的时候,差了点什么,“太过工整,缺乏重量。”
现在,她仍然似懂非懂。
琴声远不如从前流畅。手指有些发僵,时快时慢,总在不该停的时候顿住,一个强音过后,右手小指无意识抽搐了一下。
冰冷的金属,暗红的色泽,蔓延的黏腻…脑海里莫名窜进来一个全然不相关的画面。
她猛地停下,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那个诱惑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回到那个有他气息的沙发里,蜷缩在他常坐的位置上,让残留的雪松味道包裹自己,安静等待,就像过去几天那样。
不。
她闭上眼睛,记忆里,他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温度透过皮手套传过来,像冬夜里不灭的炉火似的。“呼吸。”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她不是在为谁弹奏,甚至不完全是为自己。
当第三次吸气时,她重新将手指放回琴键。
这一次,她弹得更慢,却更用力,错音依旧,但她没停下来,旋律像一列冒着黑烟的蒸汽火车,锅炉轰鸣,汽笛呜咽,却仍然固执地向浓雾深处驶去。
这早已不是少女时期精致的音符组合,如今的琴声里,混杂着枪声、水声、金属架倒塌的轰鸣、镜子碎裂的脆响——还有绿芽顶开瓦砾时细微的迸裂声。
这是不是老师说的重量?她并不确定,但左手低音部的和弦确实比从前听着更沉了,像是要把每个音符都钉进共鸣箱深处似的。
乐章行进到中段平缓处,她的指尖像是突然找回了肌肉记忆,变得流畅起来。毫无预兆地,在一个音符转折时,一滴泪水落在象牙琴键上。
奇怪的是,这感觉不是悲伤。
女孩沉浸其中,以至于没有听见军靴踏在波斯地毯上时,刻意放轻的闷响。
克莱恩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