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循之落在狄玉仪手背的几滴眼泪,比她洒出去所有都要滚烫。他立时就要向自己证明,想哭就哭原本就是件很简单的事。
他成功了,狄玉仪的确想起,自己也有过不需要多加酝酿就哭出来的时候。
因对拥有的一切都很知足,哪怕在五岁以前,狄玉仪也只是很爱撒娇,甚少哭泣。自然,少并非意味着不会。即使是入了宫后,被教会有仪者不该哭泣,她至今也尚能想起些落泪片段。
虽只在长公主府落泪,但那时,她总归还有哭泣的心力。
无需酝酿、想哭便哭。狄玉仪确信,她是有过这样的时候的。
父亲死讯传来以前,她不正是这样做的?她害怕、惊惧,又还怀着期待。她想先哭个够,等他们回来,可得添油加醋一番,告诉他们自己有多担心,然后求得好几日安慰。
可就在听闻父亲死讯的那一瞬间,她似乎便不知道该如何哭泣了。她不曾想哭,也没想过不哭,只是双眼干涩,觉得它们原本就不该流出任何东西。
然后母亲也离自己而去。
守灵那几日,她偶尔想,会不会正是因自己哭得太久,假的也被她哭成真的?或许父亲母亲原本不到非走不可的地步,是她的泪水将人吓退。
这样的念头冒出时,她倒有些想哭了。可眨了好几下眼,睫下仍是未见任何东西滴落。
今日骤然落泪,狄玉仪自己都有些惊奇。可樊循之一句没那么多道理可讲,似乎正讲明了所有。她恍然大悟,明白自己为何会哭,也明白这段时日的种种莫名之举,究竟为了什么。
她原是将全部的爱和软弱都投诸于父母之上,两人各占其中一半。他们一起离开,狄玉仪便忘记了如何去爱,又该如何向人示弱。
多么顺理成章。
正如樊循之所言,哪有那么多道理?狄玉仪稍从这份发现中抽离,她看向樊循之。
因她哭得实在太久,樊循之早已不肯让她尽兴去哭。他让狄玉仪今日休息一会儿,剩下的留待明日再说,“明日一早,明日一早我便去找袅袅。”
樊循之替她揩去眼泪,“眼睛都已红肿了。”
因狄玉仪拉他的手拉到一半就停下,樊循之决定单方面当她默许,他的指腹隔段时候便要凑上去。可无论他擦得多么频繁,劝得多么真心,狄玉仪总是不见停歇。
樊循之没有办法,开始喋喋不休讲些笑话,可惜听来都很干巴。
他固执尝试,想让狄玉仪重新快乐起来,而狄玉仪回应起来也很执拗,只有越哭越凶。她看着这个急切到显现出笨拙的人,没法不持续地放声哭泣。
如果可以,狄玉仪想一直哭到此日结束,哭到彻底忘记自己的失态,也忘记樊循之的特别。她多希望,勾起自己软弱的只是那管箫,而非眼前人。
但她太明白,没有眼前人,自己根本不会在晚霞之下,见到那管与父亲一模一样的箫。
狄玉仪抗拒再次产生依赖。连父母都随时可能离去,年轻的、只与自己相识两个多月的樊循之,又能在她身边待上多久?
可无论她怎么抗拒,软弱已暴露无遗……连爱也呼之欲出。
傍晚的霞光再绚烂,此时月光也还是惨淡。空寂漆黑的郊野中,唯闻她回荡其间的哭声,若被人听见,想是要吓掉三魂六魄。
不该放任自己做下此等恶行。
狄玉仪这般想着,忽就找到推开樊循之的理由。她将箫塞回对方手心,头也不回地牵马离开。
辛时已快结束,没有人还会在此游荡。可她将这理由抛给身后追上来的樊循之,他也照例接受。
走上主路前,时不时便见小坡,狄玉仪还没能止住自己眼泪,上上下下偶有踩空。樊循之几次要扶都被她推开,面上丝毫不见气馁愤懑。
今日言语也全然不受控制,狄玉仪找不出丁点儿对樊循之撒火的必要,仍是开口:“樊循之,你就不能发点脾气?从前脾气不是很差?”
她抢了樊循之的判官帽,“我不会因你忍而不发,就受宠若惊,改变心意。”
樊循之做被审判的人时,可没她那样口是心非。他语气听来无辜,“没脾气要怎么发?”
“我又是斥责又是动手,你就没有任何不满?”狄玉仪希望他说“是”,希望他承认自己鬼话连篇。
“为何要不满?”可樊循之还是只有真心的疑惑,他脑中仿佛只剩一件事,“袅袅,我们歇一会儿好不好?不等明日了,至少回去敷敷眼再哭?”
他当自己真不想停?纵哭再久,狄玉仪都忘不了樊循之是特别的。既已知道这点,究竟还有什么哭的必要?
可她停不下来。
至主路后,她又尝试问过几次,所得没什么例外。樊循之已被她哭傻了,问什么都只会让她歇一会儿再哭。
狄玉仪索性闭嘴不再多说。